許玉蓮

 一談(20080622

六堡茶飛龍在天

不知怎的,最近行運行到腳趾尾,林老板幾乎天天請我喝老六堡,比我還老的老六堡,沒有福氣的人可沾不到光,陸羽佑我。

這老六堡,收藏在林老板辦事處。角落頭最高處,置了個紫砂直桶小缸,雙層蓋子。老六堡就潛龍於此。太高了,需站在椅子上,再墊起腳尖,伸長手指才能摸一撮。林老板每次著我去請茶,不忘喊一句:別閃了腰。

老茶用只舊瓷碟盛著,再請出一把天青泥掇球壺,老藝人做了幾十年的款,功力都在哪。熱水一澆,老六堡的檳榔香味就飛龍在天了。

很奇妙,當我們喝到好茶時,往往我們會先謝天謝地而忘了謝請客的茶主,這一刻,平常極俗氣的茶民,也能馬上發覺天地的珍寶,大自然的美,就盈盈蕩漾在自己手上的小杯中,人就會突然變得大氣起來。

也許我們早已傷透了心,因著消逝的時間、失去的感情、得不到的寶物,終省悟每件事情的發生並非偶然,都有一連串天時、地利、人和的支配,我們唯只能在夾縫裡或笑或哭,美其名為一期一會,活在當下。

故有老好茶喝時,我從不推辭,也不會客氣。擁有老好茶的大人有大量,原諒我,我想說,老好茶,不過是上天暫時將它寄養在某人手上,該喝的時間該喝的人到了也就喝了。

以前我想不通,有老好茶喝時,還蘑菇蘑菇誰是茶主,誰是主泡,誰是陪客,仿佛是調味料諸多顧慮,那根本是,我該喝的時辰未到。

有老六堡喝,能親自泡上一手老六堡,是流放茶國的老茶鬼的終極安慰。老茶鬼一喝經年,除了睡覺,開著眼睛的時間都在喝茶,不然就是在趕著去喝茶的路上,喝遍這許多茶,老好老六堡喝了之後不覺飢餓,嘴裡一陣陣甜意浮上來,並湧現出新的口水滋潤五藏,這種感覺令胃特別舒服。胃舒服了人也暖洋洋。

有人存疑:難道閣下之胃不是越喝越銅皮鐵骨的麼?難道閣下不是逢茶喝茶的麼?為何對老好老六堡有所偏執?我非常訥悶,似乎我喝茶喝得有所選擇有所愛憎是極為不堪的一回事。

心水清者自然明白,隨著一天一天年長,喝茶可以很哲學,也可以很科學;哲學是痴長幾歲的人難免懶散下來,養成得過且過態度,有什茶喝什茶,怎喝怎好,將自己置放在一個很舒泰的心境便是了。科學是痴長幾歲的人難免有些惡疾纏身,不得不養成挑飲擇食的習慣,以討好肉身那頭怪物,我們的肉身最敏感了,一個不喜歡,吐給你看。偏老六堡能治整他,我不乘勝追擊還待何時。

 

二談(20100822

燜六堡茶

六堡茶玩家出游來到半山芭,我被同事電召出征做顧客公共關系服務,專職坐哪泡茶喝茶,聽聽有關茶界的發達傳奇,聽出耳油,笑出眼淚,玩家們帶著白花花銀子進場點石成金的經過是這樣的,誰手上拿著他要的茶,他登門造訪即用我來我看我占領的姿勢講數,要麼斷倉讓他全盤收購,價格高一點點無所謂。

假設你有一百公斤茶,每公斤要賣他一百零吉,現只願意售出五十公斤,他會告訴你他寧願給你每公斤一百二十零吉,但必須得馬上清倉,若果你不同意,他一片葉子也不會向你要,還有,今日你不應承清倉給他,他朝你反悔卻將茶葉悉數拱手相讓與其他玩家,咪喺旨意他壓低聲音說。

為甚要爭取斷倉,因為只有一個人壟斷的罕有物從此以後便唯我獨尊,愛怎麼玩就怎麼玩,不愛賣給誰就面左左給他白眼,喜歡賣多少錢,隨便,心情好時賣貴一點,心情不好時賣更貴,就這樣,我們從小喝到大的老相好六堡茶,媽媽在大日子衝來祭祖拜神的六堡茶,終於像烏鴉飛上枝頭變鳳凰,一下子矜貴起來,長期與它相依為命的我們,折墮到再也拿不出這茶錢,買不動,喝不起。

都說六堡茶是從前錫礦工人的恩物,茶民懶怠未及田野調查,這次問玩家,玩家說,七十年代我就在錫礦場做過。他主要是負責一架機器的工頭,機器名稱我記不住,也許是水筆沙泵還是其他?從礦底挖采出來的錫苗,是混合在礦土裡的,用水把礦土噴散後,需用沙泵抽到金山溝上邊去,將沙子和錫分離。這金山溝每隔幾天便會於一些角落處堆積錫苗,因而使水流阻塞,這時就需要清溝,他說他就專做這個清溝工作。

他說,錫礦場都管飯和茶的,他們這家非常好,天天有豬肉吃,管伙食的無論是男是女他們一概叫他‘masak’,煮茶是masak做的事,masak每天早上用木柴起火,在一個大鐵鍋灌滿水,煮將起來。廚房邊上擺置了兩個大龍缸(我們又叫鹹蛋缸),masak隨手從藤蘿裡抓一把六堡茶塊,掰散弄松後扔進鹹蛋缸內,待鐵鍋的水煮沸了,就把水倒進鹹蛋缸燜茶,不煮茶。各路英雄也好、窮鬼也好、苦工也好就各自提著自備的茶桶來勻茶,據說有些錫礦場不供茶,礦工們就會雞飛狗走。

燜茶,該是向來享用六堡或普洱最好的方法,怡紅院的丫頭也燜茶,有一晚林之孝家的來巡查院子,說恐怕寶二爺吃面吃滯了,也該燜些普洱茶讓他喝。牙尖嘴利的丫頭,是睛雯嗎還是誰搶著回答,早就燜了一茶缸子女兒茶,喝兩碗了,現成的,大娘也嘗一碗。這樣的妖精,難怪活不長。

 

三談(20100829

老茶看門口

喝六堡茶後會覺得身體特別舒暢,那是很久以來就習以為常的事,往往能清楚感應到有一股暖和暖和的熱流,一寸一寸循著血液逐漸遍布全身,有一股氣在身體中央從內向外輻射,散至頭頂、每一粒手指頭和腳趾頭,當我聽見人家怪異地問:怎麼你喝六堡的樣子像喝酒的時候,我就知道我的臉色泛紅似醉酒態,神情該是很放松想要睡覺的樣子。

也許我永遠叫不准含藏在六堡茶內那些有益成分的具體名稱,像網上的資料庫般如數家珍姓甚名誰,但我知道,我可以不吃任何東西、空肚喝六堡茶也不會造成任何不適,就這一點來說,其他同級同價位的茶是望塵莫及的,除非你有辦法拿到做工極好最一級棒的,否則肯定要你胃抽筋。

這六堡茶,並不需要去到頂級,就是以前小時候在萬裡望,媽媽泡來祭拜祖先神明的即可,巴剎裡的雜貨鋪,藥材鋪及香燭料鋪皆隨手買得到,現在或許都不見蹤影了吧,那時媽媽拜神後所剩余的,我們加熱水浸漬,有事沒事喝半天。

約八年前仍可在怡保陳春蘭買到一公斤約二、三十零吉的等級,也能喝出一個清腸暖胃醒神了,如果獲得級數高一點,那無疑叫人嫉妒,我當時購入一些碩果僅存、約四十五零吉一公斤的,現在衝泡來喝,幾杯下肚,感覺血液循環通氣致使手臂、額頭、耳後及頸後會發輕汗,整個人的精神也會在一頓茶的時間變得輕盈許多,喝茶可以喝得飽,不用吃飯,就是它。

有位老六堡茶玩家,於七十年代曾在錫礦場當過機械管工,他說,礦工們為了錫的開采,從早到晚耗費極大體力,並且雙腳都濕淋淋浸在水泥中,沒有聽說他們會犯風濕的,只見他們一個兩個都很壯漢,腰都板得直直的,該就是錫礦場每日提供六堡茶煮飲帶來的驅寒除濕功勞。

最近有位茶友肩膀肌肉繃緊不舒服,他告訴我:中醫師叫我別喝茶,如果一定要喝,可以喝熟普洱。肌肉繃緊的原因,一時未必說得清,姑且不管,為甚不可喝茶,我倒樂意願聞其詳,至於只能喝熟普洱,我只覺萬分吊詭,那裡來的邏輯。

茶民用自己的身體作為喝茶的實驗場近二十年,得來的經驗是,不管抱恙或無恙,如果一定要喝,盡管喝好茶。的意思是,最少收藏三十年的光景,客氣一點,二十年勉為其難接受。

猜想是不是由於肌肉繃緊,擔心血氣不通,需要忌諱涼性飲食,因而有如果一定要喝,可以喝熟普洱之勸諭?很多人依書直說,經過渥堆的普洱比較起其他茶類,它的茶性要溫和得多,故此幾乎是老少鹹宜的。但別忘記,慘不忍睹的市場上出現許多既不到位也不到味的熟普洱,那東西能喝進肚子嗎?

如果需要忌口,想要喝茶喝得謹慎一點,或許,即使身體稍微不適也不想放棄喝茶的習慣,可以喝好茶,它與選擇茶種類並無一百巴仙直接關系,就算是綠茶或烏龍茶,只要將它做得很好,我照樣在任何時候空腹就敢喝它。

喝茶一定要喝好茶,好且老的茶簡直可媲美仙丹靈藥,好茶經過光陰的潤澤,仿佛轉變成一帖符咒,有病醫病沒病補靈魂,誰那麼幸運,集於一身?非常難。

假使誰手上擁有的六堡茶是夠老的,我們便不論級數,那等於是看門口的藥了,得到同等珍愛的還有老普洱以及老鐵羅漢。

 

四談(20110109

六堡茶喝法-

喝六堡茶的方法,是,一定要喝老六堡,只能喝老六堡,除此之外,別無他法。多老才算老六堡?老六堡的執迷不悔的仙級迷,會聳聳肩淡淡然跟你說,總得要七十年代之前做的才能喝吧。

仙級迷心中的,概括的不止六堡茶在制成後的存放期;存放收藏了多長久,怎樣存放固然重要,制作年代所蘊含的卻是一種絕無僅有的時代氣息,當時人們用什麼態度生活就會用什麼態度做茶喝茶,那是永遠不能重來的氣質,長年累月隱藏在茶中暗暗萌香。仙級境界的迷者天長地久只抱著五、六十年老的六堡摩挲廝混。

有人嘩然,如此說法不切實際,那我們的六堡茶還賣不賣?問得好,如果指的是腦勺都未生齊的嬰孩期半成品,味道根本還沒醞釀成好喝的六堡茶,拿出來獻世多不好意思,當然不賣。

仍在醞釀修煉過程的六堡茶,喝來喝去總微微滲出一種凶巴巴的氣息,幾口下肚後胃部隱隱然略感刺激,這情形就好比如把未熟透的香蕉、芒果、木瓜從樹上采下來就吃,不是說它不可以吃,吃的人若想大聲發表愛的宣言也是有的,但,如果我們能讓這些個茶啊,水果啊持續熟成,再過一些時日它們的味道自會更趨飽滿完整甜美,那才是真正享用它們的好時刻,才不至於囫圇吞棗白白糟蹋好食材和好茶。

手上沒有七十年代之前做的老六堡該怎辦?啊的確叫人同情,那倒是可以重輕發落,老六堡的好難道還能有商榷余地?故此老六堡又豈是人人可得。正在往仙級境界道上趕路的迷者,餐餐以三十年陳期的老六堡漱口是基本功。心向往之又未至於成為的,起碼二十年陳期,沒得商量。新手從十年、八年陳期喝起吧,那已是大赦,其他的都叫作新茶即所謂半成品,不喝也罷,喝了徒然傷感情兼傷身。

為什麼六堡茶越老的越是好喝,不知道,它就是好喝,真正懂得品嘗、享用過六堡的人都知道,而且,看一眼就知道它夠不夠老,好不好喝,其他閑雜人等苛責有之質疑有之至死不肯明白,不願接受此類親身體驗、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品茶實驗場所的說法,不相信有人能細膩至把全身感官、每一個細胞皆打開細細密密地感受茶。

 

五談(20110116

六堡茶喝法-

誠然,各種從實驗室發出來的報告有關六堡茶所包涵的成分,及它們如何影響口感的分析,當然不會不是真的,但擁有了這些報告不代表能把味覺、嗅覺的敏感度修煉到家,也不代表品茶能力會自動提升,況且,我們都知道,部分提出這類報告的專家是屬於其他範疇的專家,往往並不具備喝六堡茶的背景與經驗,送去做分析的茶樣,也幾乎都是新茶樣,只喝新茶的人是沒有基礎來論老茶的,太過仰賴實驗室專家的數據報告對老茶一點也不客觀。

看到新手對待六堡茶的粗暴行為,喝六堡茶長大的人會得驚心動魄,不過三泡他們就囔囔沒有味道,要棄掉了,可憐茶民差點沒成為拾荒者。衝泡六堡茶絕不能從綠茶、烏龍茶或渥堆普洱茶的角度切入。綠茶的鮮純固然只應天上有,就算它苦也苦得特別美,而烏龍茶的花香果韻簡直叫人一頭撞進迷魂陣大暈其浪,但六堡茶就是統統欠奉這些,六堡茶初初浸水前幾泡味道並不馬上顯現討人喜歡的層次感,六堡茶的魔力是越喝到後面越精華浮現,綿綿、稠稠的感覺滋養著整個口腔,滲透進入每一個細胞。

又最怕聽到有人一廂情願說泡六堡茶像泡普洱這樣就好了,同樣是黑茶。啊不不不,當我們的老茶骨買賣六堡茶時,當我們孩提時代開始喝六堡茶時,所謂黑茶的渥堆工序還未出現呢,普洱是普洱,六堡是六堡是六堡是六堡,尤其是老六堡,它們擁有極之天淵之別的風格與享用方法,魚目混珠混為一談的人,陸羽要懲罰他沒好茶喝的。

喝過的老六堡都竹簍裝,好幾十公斤好大一塊,經過時間與空氣的滲透,它們不再繃得那麼緊,打開時會得有陣冷冷的茶氣幽幽昇上來,渡茶民成仙。烏黑油潤的茶條,黑得那麼透明,鑲著光環似的,大部分仍看得出是嫩芽頭;有些六堡茶葉表層像我們畫畫上水彩時,先在紙上塗一層白色打底,以致後來無論上什麼顏色,它們都會隱隱約約含著一種粉粉的奶白色似的;有些六堡茶葉剝開後,不知為何內藏零零星星黃色斑點遍布茶體;無論它黑,無論它白,無論它黃,都無可救藥的叫人越喝越著迷;有時它是藥味,有時它是一塊爛木頭的味,有時實在叫不出它是什麼味,但它們都同樣地叫人如獲至寶。

總覺得六堡茶沒有味道,不停嘀咕到底有什麼好喝?的人,往往是從沒有喝過老六堡茶的,當然也不會知道它的好。喝過也不明白到底有什麼好喝?的人,往往都是那群在衝泡時投放茶葉過多的人,陸羽原諒他們,他們只是在糟蹋老六堡。

刊於馬來西亞《光明日報》每周“茶潮”專欄

 

上述資料來源:http://contemporaryteathinker.com/?p=1694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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