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0年夏天,我到西藏高原出差,任務是給住在那裡的雲南部隊放映電影。我們從下關出發,經過德欽縣到達西藏昌都地區的鹽井縣。從那裡往西,過瀾滄江和怒江,直達中印邊境。我發現,在這些地方,茶葉可以當鈔票使用,買到你想買的東西。
在西藏高原,我們日常生活用品,主要由分散在各地的兵站供應。一些零星的生活用品,如蔬菜、馬草和柴火等東西,就要向當地的藏族群眾購買了。在當時,這些地方的交易方式,原先用銀元作貨幣使用,後來銀元不用了,用人民幣的話,當地沒有百貨公司或者是供銷社之類的商店,藏民拿著人民幣也沒有辦法買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。大家就用以物易物的方式進行交易。當地藏民最喜愛的東西有兩樣,一是食鹽,二是雲南的茶葉,特別是下關產的沱茶。食鹽可以通過鹽井縣產的食鹽解決,茶葉就只有依靠人背馬馱,歷經千辛萬苦才能運到西藏的深山峽谷,這些茶葉就顯得特別珍貴了。
我們出發的時候,當地的供應部門給了我們一些茶葉,讓我們沿途購買一些日常生活用品。這些茶葉有兩種:一種是磚塊一般大小的磚茶,一種是圓乎乎的下關沱茶。磚茶帶得多,沱茶比較珍貴,帶得少。我們把放映機器裝在幾個木箱子裡面,用牲口馱著,就上路了。我們先通過溜索過了瀾滄江,翻過梅裡雪山埡口,進入到碧土縣境內,來到了怒江的支流玉曲河邊。時到中午,我們放下馱子,准備做飯,這時候,村子裡面立刻走出了一些人來。開頭我以為這些是出來看熱鬧的。但是他們的手裡都拿著一些東西,他們來到我們身邊,就自覺地站成一排。我感到奇怪,看熱鬧還這樣守規矩嗎?使得我們馱機器的運輸班班長對這些來人左顧右看,用非常挑剔的目光盯著他們手裡的東西。他示意幾個拿著東西的人,把手裡的東西放下。那幾個人就喜滋滋的把手裡的東西放了下來,然後就站另外一邊。放下來的東西,有馬吃的草料,有煮飯用的柴火,有幾個雞蛋,幾棵青菜,幾串葡萄,幾個石榴。那些放下東西的人站成一排,高興得眉飛色舞。班長拿出一塊磚茶掰下幾小塊來,給這些人手裡各放一小塊。得到茶葉的人,對這些茶葉端詳了又端詳,眉開眼笑的。我明白了,這一點茶葉,就是買他們手中東西的報酬了,而那些手中的東西沒有被班長選中的人,還眼巴巴的看著班長,希望班長還能夠看中他們手中的東西,也讓他們得到一小塊茶葉。
我們邊走這放映電影。來到了怒江邊。要過怒江,班長請了當地的很多人來給我們搬運機器過江。我們的東西不少,最重的發電機裝在一個大木頭箱子裡面,空隙處還塞滿了舊棉絮,起著固定的作用。這個箱子就只能讓一個壯實的漢子來背了。而這裡的溜索是平溜,不是坡溜。坡溜是一個渡口有兩股溜索,一根溜索這邊高,那邊低,可以從這邊溜到那邊去。另外一根是那邊高這邊低,可以從對岸溜過來,過這種溜索比較省力。平溜就只有一根溜索,兩邊固定在懸岩上。溜索的自重形成一個兩邊高,中間低的弧度。過溜的人只能憑借溜索的自重形成的坡度溜到江中心,然後自己抓住溜索,左右手交替著,用力地一寸寸的移動到對岸。按這裡的規矩,誰背的東西,誰就要帶著溜到江對岸。在大家都順利地溜到對岸之後,那個壯實的漢子,攜帶著那只沉重的木箱子,開始過江了。我們都為他能否順利過江捏著一把汗。只見他雙足並攏,身體懸空,溜板帶著他和沉重的木箱子徐徐向江中心溜去。木頭制成的溜板和鋼線絞成的溜索摩擦,發出一股股淡淡的青煙。由於機器特別沉重,鋼繩制成的溜索也被緊緊地往下墜著,形成一個倒三角形,東西越沉重,這個倒三角形的尖角越銳利,坡度就越大。這個漢子咬緊牙關,左右手交替著,一寸一寸的往對岸移動著。這個移動,實際上就是在爬坡,其艱難和險惡程度可想而知。大家只能看,只能擔心,但也幫不上什麼忙。他的腳下就是滔滔不息的、嘩嘩奔流的江水啊!如果有什麼不測,結果是災難性的。這個藏族漢子的忍耐力讓我敬佩,他已經是滿頭汗水了,仍然堅持著,一寸一寸地移動雙手雙腳。在大家的焦急的目光當中,他終於來到了對岸,人們終於松了一口氣。
這些勞苦功高的藏族同胞,笑眯眯地自覺站成一排,班長給他們發茶葉了。我對班長悄悄說,要多給這些人一點茶葉,特別是那個背發電機的壯實漢子。班長說,我知道的。班長掏出茶磚來,小心地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的,往那些勞苦功高的手裡各放上一小塊。得到磚茶的人自然高興得眉飛色舞,笑眯眯地端詳著手中的這一小塊來之不易的磚茶。班長沒有食言,他給那個背發電機木箱子的壯漢多發了一份磚茶,然後,又從布口袋裡掏出一個圓乎乎的東西來,我一看就知道這是下關沱茶。班長伸手去掰那個圓乎乎的沱茶,想從上面掰下一小塊來。哪想到,這個圓乎乎的東西制得相當緊密,一時掰不下來。我伸手從班長手裡拿過來,順手給了那個壯實的藏族漢子,我認為,他是有資格享有這整個珍貴的下關沱茶的。他略帶羞澀地從我手裡接過了整個沱茶,似乎不相信天下竟有這樣的好事降落在他的頭上。他疑惑地看看班長,班長對他點點頭。他臉上立刻綻放出燦爛無比的笑容,愛不釋手地看著手中的一整個沱茶,有點高興得傻乎乎的了。旁邊的人看到他手掌心中的那個圓乎乎的東西,也像看到一個寶物似的,眼中閃現出羨慕的光芒。大家不約而同地把他團團圍住。他似乎悟到什麼,立刻收攏五指,緊緊抓住這個大家心目中的寶物,並把它藏到身上。幾個女的,解下身上佩戴的飾物,笑眯眯地遞給他,他搖搖頭拒絕了;幾個年輕的伙子解下身上心愛的佩刀,恭敬地遞給他,他同樣搖了搖頭;幾個老者,拿著滿灌的鼻煙筒,虔誠的送到他的眼皮底下,他還是無動於衷的搖了搖頭。這些人失望地看著他,似乎有一種不甘心的情緒。突然,什麼人吹響了一聲口哨,大家如同聽到了進攻的號令一般,都撲向了他。只見一大群人扭成一團,灰塵籠罩著他們,分不清誰是誰了。這樣的場面我們沒有預料到。但是我從他們爭搶時候那種喜笑顏開的表情上看出,知道他們是進行一場娛樂式的搶奪。這時候,那群扭打在一起的人堆裡面鑽出來一個人來,我一看,正是那個壯實的漢子。他健步縱身跳上一個土堆,滿頭滿臉的塵土,氣喘吁吁的看著周圍的人群,手裡依然緊緊地攥著那個圓乎乎的沱茶。這些人正躍躍欲試的要對他發起新的一輪搶奪戰的時候,他突然拔出隨身攜帶的藏刀來。那是一把閃亮、鋒利的藏刀。他的這一舉動,把人們嚇住了,我也被驚呆了。難道他要用這把藏刀來保衛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沱茶嗎?但很快我們便看清了,這個壯漢的臉上並沒有殺氣騰騰的凶惡,只是一臉調皮的微笑,一付玩世不恭的樣子。只見他把手中的那個圓乎乎的沱茶放在鼻孔下面聞了又聞,又放在臉上摸挲著。隨後他剝開那層包裝紙,再次聞了聞,然後連包裝紙放到一塊平整的石頭上,掄起手中的長刀,劈向那個圓乎乎的沱茶。沱茶無聲地分成了兩半,又轉了一個角度,再次揮刀砍了下去,沱茶變成了四塊。每砍一刀,他都要轉身對周圍的人們露出一個得意洋洋的微笑。他把四塊沱茶砍成八塊,再砍成十六塊。沱茶在他的刀子下面逐漸變小。開初,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。後來,只見他收起刀子,把沱茶包了起來。那塊包裝紙竟然沒有被損壞,可見這個漢子的刀法非常嫻熟,他拿著那小包已經被砍成碎塊的沱茶,走向他身邊的人們,給每支手中放一小塊沱茶。那些驚愕的人們,以及我們,這才恍然大悟。他周圍的每一個人手裡都得到了一小塊沱茶。人人的臉上立刻露出燦爛的笑容。最後,這個漢子手中的包裝紙上也只剩下了一小塊沱茶,那一小塊沱茶並不比別的人大。大家對這個壯實的藏族漢子投去贊許的目光。
得到一小塊沱茶的人們,如同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寶貝一樣,紛紛高興地向我們鞠躬,與我們告別,然後返身走向江邊,回到對岸去了。
在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,電影是一種人人都喜愛看的東西。可是,居住在西藏地區的藏族民眾,對於電影幾乎一無所知。當地的部隊要給周圍的藏民進行宣傳,說電影很好看。說得當地的藏族群眾半信半疑的,往往是第一晚上來看電影的群眾不多,第二晚上,才逐漸多起來的。可是,茶葉這種東西,是藏族人民特別喜愛的生活用品。我們到了一些非常偏僻的山區,一看到我們手中的茶葉,他們都知道這是一種寶貝。這說明,雲南的茶葉,以及下關沱茶,它們的名氣在電影之上,早已經家喻戶曉了。在一個只有十來戶人家的小山村,一個老人非常熱情地請我到他的家裡看看。我去了,一進家門,他就讓我看牆上貼著東西。我看到屋子正中的牆上貼著一小塊黑乎乎的皮子。在我疑惑的目光中,他笑哈哈的揭開那小塊黑乎乎的皮子,被皮子蒙住的是一張已經發黃的紙片,他讓我好好看看,仔細看看。原來那張已經發黃的紙片不是一般的紙片,而是一張下關沱茶的包裝紙。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,竟然能夠見到產自下關的沱茶的包裝紙,讓我也激動萬分。我感到和這個山區老人親近了許多。老人對此也感到非常驕傲,似乎這張下關沱茶的包裝紙,說明自己是有見識、飲用過下關沱茶的人家呢!
在繼續趕路的行程中,我們就是這樣,把茶葉當作鈔票來使用,向當地的老百姓購買我們所需要的生活用品。但我們心中總有一種歉疚的的感覺,這種交易似乎有點不公平,他們拿給我們的東西很多,而我們回報給他們的僅僅是一點點茶葉。但是,能夠把下關沱茶帶到這裡,也的確是非常不易的。我們攜帶的茶葉不能給得太多,否則的話,我們就回不來了。
啊!下關沱茶,你不僅是我生活的寶貝,也同樣是邊疆少民族心目中的寶貝。你是一種財富的像征,在有的時候,你就是一種大家信賴的、不會貶值的鈔票,更是持有者和飲用者一種人生價值和社會地們的體現。
作者:楊正東
上述資料來源:http://special.yunnan.cn/feature5/html/2012-07/26/content_2322910.ht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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